发布日期:2024-07-11 16:19 点击次数:71
利维坦按:
作家欧仁·尤内斯库曾写道:“我究竟什么时候第一次注意到时间在‘流逝’的呢?我的时间感并非从一开始就同死亡的概念相连。当然在四五岁时,我就意识到自己将日趋苍老并最终死亡。七八岁时,我对自己说妈妈有朝一日会死的,这一想法令我惊恐万分。我明白她将在我之前死去,然而,在我看来那只是现在的一种永久性中止,因为一切都是现在。”
这种感受是不是很熟悉?相信有不少人在自己童年第一次意识到死亡时,内心会经历怎样的复杂情绪。童年时期,儿童对于整个世界充满着未知与好奇,而死亡只是这些漫无边际思考中的一部分——这也构成了基本哲学问题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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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告诉别人,我经营着一家将哲学带入儿童生活的中心时(即下文的华盛顿大学儿童哲学中心),他们大多会感到困惑不解,有时甚至会怀疑:孩子们怎么能学哲学呢?这对他们来说太难了吧?你们想干什么?给幼儿园小朋友讲康德?或者,更令人怀疑的是,你们教给他们的是什么哲学?
这些反应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它们源于对儿童和哲学的普遍假设。华盛顿大学儿童哲学中心的核心工作是坚信我们应该挑战关于儿童能力有限的观念,并扩展我们对哲学本质及其参与者的理解。正如一个7岁的孩子所说:“哲学在拓展我们的思维。”
我们大部分的儿童哲学课都在公立小学进行,目的是发现孩子们想要思考的话题,并鼓励关于这些主题的讨论和反思。然而,我并不认为我的工作是教哲学。重点不是教育孩子们了解哲学史,也不是教他们专业哲学家的论证。
孩子们的提问可以构成最基本的哲学活动:反思普通经验和概念的意义,以此来发展对世界、他人和自我的理解。
当我问孩子们他们想知道什么问题时,他们的回答通常包括:我为什么在这里?我是谁?为什么世界上有仇恨?我们死后会发生什么?我如何知道正确的生活方式?一位家长告诉我,她3岁的女儿不断地问她:“妈妈,为什么日子总是过得这么快?”
尽管成年人知道小孩子喜欢问很多问题,但我们往往认为他们太幼稚、不成熟,无法认真思考复杂的问题。我们虽然认为孩子充满好奇心,但总觉得他们并不真正理解他们提出问题的哲学层面。
不过,如果我们回想一下,许多成年人会记得他们的哲学思考都始于童年。事实上,对我们很多人来说,童年是我们一生中思考时间最多的时期。不少职业哲学家对这一领域的兴趣也源于早期对提问的热情。有些人描述了上哲学课或阅读哲学文本的经历,并意识到其中涉及的问题正是他们从小就一直在思考的问题。
© Gabi Swiatkowska
当我还是一名哲学研究生时,我对年幼孩子们提出的问题产生了兴趣。我开始思考自己的童年,回想起我对生与死、生命意义、友谊、幸福和家庭的想法。例如,我记得自己六七岁的时候,躺在床上准备睡觉,想到死亡,想到有一天我将不复存在。彻底的虚无。我反思道,怎么可能我现在还在这里,然后有一天我将不复存在?我终有一天会死去,这一事实让我感到恐惧,我想知道这对我应该如何看待自己的生活意味着什么。
多年来,我与孩子和家长的交谈证实,我并不是唯一一个在这个年龄有这些想法的人。亚里士多德认为,“所有人类天生都追求理解”。在生命的早期,年幼的孩子开始尝试理解他们的世界以及事物的运作方式。孩子们几乎在刚形成这些概念后,就开始对他们听到的概念和所经历的世界提出问题。
大约4岁左右,孩子们便开始进入到我们所谓的“为什么”阶段:为什么人们对其他人很刻薄?为什么我必须要去上学?为什么狗不会说话?
许多小学年龄的孩子,对生活中的哲学奥秘有着极大的兴趣,他们晚上躺在床上睡不着觉,思考诸如上帝是否存在、世界为什么有这些颜色、时间的本质、梦是否真实、我们为什么会死以及我们为什么存在等问题。
有次,在我主持的哲学课上,一个10岁的孩子问我:
我想知道我们为什么要努力工作,为什么要为钱发愁,我们长大后要做什么,我们该如何工作、如何吃饭、如何安身立命,而有一天我们都会死去。我的意思是,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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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童对大多数成年人认为理所当然的现实世界充满好奇,他们表现出一种近乎本能的能力,即思考生活和社会的最基本要素。然而,尽管我们意识到孩子们好奇和提问,但他们说的话的深层含义却经常被成年人忽视。
我们对孩子的大问题或哲学思想表达的反应,通常是评论他们有多可爱或有趣,或干脆不予理会,而不是认真对待他们的问题。
© Philosophy Learning and Teaching Organization
成年人普遍低估了儿童的能力,尤其是他们严肃思考的能力。我们对儿童的看法,很大程度上受到发展先入之见的支配,尤其是相信儿童会从相对无能的人逐渐成长为有能力的成年人。
尽管童年被理想化为人生中田园诗般的阶段,但儿童本身却被心理学家和社会学家视为“生成中的人”(human becomings)而非人类[1],即,儿童正在成长为完全的人,但尚未达到那一阶段。相比之下,成年人则被理解为完整的人。因此,用认知科学家艾莉森·戈普尼克(Alison Gopnik)的话来说,我们将儿童视为“有缺陷的成年人”(defective adults)[2]。
为什么会这样?
首先,西方文化重视独立自主,而这会让孩子处于不利地位。年幼的孩子当然不能完全自主;由于年幼,他们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很多技能需要培养,之后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生活。由于身体上、经济上和情感上的这种依赖,使得孩子处于从属地位,他们的想法和观点不太受重视。
毫无疑问,儿童的成长需要成人的帮助,成年人承担起对孩子们的福祉和决策能力发展的责任似乎是合理的。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种责任感往往伴随着对儿童独立思考能力的低估。帮助儿童健康成长并保护他们免受虐待、暴力,这与不理解他们的观点还是有区别的。
© Persepolis/Indie Outlook
身为孩子并不意味着要被当作平庸的思考者。不过许多成年人难以接受孩子能够仔细思考抽象问题这一观点。而让孩子从事哲学研究的前景也带来了独特的挑战。
哲学对很多人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学科。与欧洲和拉丁美洲等国家不同,美国没有将哲学纳入高中课程的传统,它被视为拥有高级学位和专业知识的成年人的专属领域。不幸的是,哲学是一门深奥难懂的学科,大多数成年人都无法理解,更不用说孩子了。
大多数有过哲学经验的成年人都是在大学里接触到哲学的。通常,当听到我所从事的工作时,人们会讲述他们在大学学习哲学课程的经历,并问我这怎么可能适合孩子。作为大学生学习哲学通常涉及学习古典和当代哲学家提出的论点,以及培养相关的重要技能:如何构建连贯的论点,识别逻辑和推理中的谬误和其他错误,并预见和考虑对哲学观点的可能反对意见。
© Calvin University
然而,大学哲学系的学生往往不愿意在不咨询哲学老师的情况下就问题本身进行公开讨论。因此,大多数成年人将哲学研究仅仅定义为专业哲学家的工作。
这并不是说学术哲学中发生的事情不重要。研究具有挑战性的哲学文本、通过伟大哲学家的作品探索思想观念史、理解复杂的理论以及学习如何发展严谨的哲学论证,都具有重要的价值。但这并不是哲学的全部。哲学并不局限于大学里发生的事情:它早于这些机构,并且在它们之外也仍旧活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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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思考是人性的一部分。
什么是正确的做法?人为什么必须死?这个人真的是我的朋友吗?当我们思考这些问题时,我们就是在进行哲学思考,参与一种已经存在了数千年的传统。大多数思考哲学问题的成年人都不是专业哲学家,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没有资格进行哲学探究。
同样,作为哲学初学者的儿童,并不意味着他们根本就无法从事哲学研究。尽管年幼的孩子不会通过阅读哲学文本、撰写论文或获得学位来进行哲学探索,但他们仍然可以参与到这门学科中来。
我们不是在教授哲学,而是尝试与孩子们一起实践哲学,为孩子们创造探索他们感兴趣问题的空间。通常,我会从一个具有哲学启发性的提示开始[3]。重要的哲学问题和思想——诸如幸福、正义和公平的意义、自由与社区的关系、美的本质等主题——不仅来自古典和当代哲学家的作品,也来自绘本和其他儿童文学、艺术和音乐、电影、游戏和活动,以及我们每天从事的许多普通活动。
然后我问孩子们:“这让你对什么问题感到疑惑?”学生们花一点时间思考并提出哲学问题,有时以小组形式进行。分享完问题后,他们通常会投票选出最有趣的问题。然后孩子们会花大部分时间讨论这些问题。
© 豆瓣电影
在疫情期间,人们经常会问到有关死亡的问题。2020年春天,我们在与一群四年级学生的一次在线对话中,讨论了一个人是否可以同时感到快乐和悲伤。大多数学生都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们一起思考,一个人是否可以纯粹地快乐,而没有任何悲伤。一位我称之为艾娃(Ava)的学生说:
我同意你说的,人可以同时感到快乐和悲伤。尽管我们觉得悲伤和快乐是对立的,但有时它们可以结合在一起。那通常是你对生活感到快乐的时刻,随后你开始意识到,你的生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它可能会持续很长时间,我现在只有9岁,我的整个人生都还在前方,我想要生命永存,但我知道我做不到。
正如艾娃所观察到的,悲伤往往隐藏在幸福之中,这种感觉,与生命的短暂息息相关:“当你感到生活中的幸福时,你就会意识到你的生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巨大的喜悦之情提醒我们生命将会结束,我们所经历的一切都是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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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娃的话语有力而深刻地表达了人类生存状态的悲哀:我们终有一死,终有一天我们的生命会终结。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思考她的发言,思考孩子们似乎如此适应死亡是我们生存核心的这一事实,以至于我们的生命具有哲学家塞缪尔·舍夫勒(Samuel Scheffler)所说的“时间稀缺性”。我们活着,知道自己的日子屈指可数。事实上,我们可以得出结论,终有一死可能是人类存在的最基本要素。
我一直在想,我们是否在生命的开始和结束阶段最能体会到这种意识:当死亡意识刚刚浮现,以及死亡即将来临时。死亡的概念对孩子来说如此重要,因为那时我们才第一次意识到生命是有限的。在生命的尽头,死亡临近的现实促使我们评价自己该如何生活。在这期间,我们被生活的需求和节奏所困,很少花时间考虑我们不可避免的死亡对我们如何生活的意义,除非我们经历了失去。
但意识到死亡,无论它有多么悲伤和痛苦,都能帮助我们正视生命的珍贵,并赋予我们生命更大的深度和意义。正如诗人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所言:“死亡乃是美之母。”
在这类对话中,孩子们在哲学探索中表现出的力量令我印象深刻,尤其是他们愿意并能够坦率而富有想象力地探讨这些问题。尽管孩子们早期的哲学思维反映了他们对实践的新鲜感,但这种新鲜感也意味着他们愿意想象一系列创新的可能解决方案。
© Brooklyn Academy of Music
对于儿童来说,哲学是一项极富想象力和趣味的活动。他们展现出有时被称为“初学者的心态”,即以新颖和接受的视角来对待经验。作家约翰·班维尔(John Banville)将童年称为“一种不断重复的惊讶状态”,其中“每隔一段时间(孩子)就会遇到一些新的和非凡的东西”。
有时,孩子们被描述为生活在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中,他们乐于考虑创造性的选择;从好奇和开放的角度看世界,他们似乎不太受已知认知的束缚。正如一位10岁的孩子所说:“因为成年人对什么是真实的、什么不是真实的了解太多,所以他们对可能性的想象力就更少了。”
儿童往往愿意接受各种各样的想法,而大多数成年人会认为其中一些想法不切实际,不值得注意。事实上,研究证实[4],由于儿童对事物应有的期望负担较少,因此在某些情况下,他们的思维比成人更灵活,解决问题的能力也更强。
哲学受益于孩子们新鲜而不受束缚的视角。探讨哲学问题需要开放的新思维、富有想象力的例子,以及愿意探索的态度。孩子们在这些方面都特别擅长。
随着我们走出童年,我们逐渐远离探索状态,我们的思维变得不那么开放,更受固定信念的束缚。我们认为自己理解,或应该理解世界如何运作,这限制了我们对可能性的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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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儿童进行哲学对话,为成人与儿童之间的互动提供了机会,这种互动不同于成人作为老师或权威、儿童作为学生或依赖者的传统互动。由于哲学问题不是那种有固定和明确答案的问题,因此,成年人不需要成为专家或“智慧宝库”。
相反,我们可以成为共同探究者,与孩子们一起探索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很重要且令人困惑的问题,并欣赏我们每个人在讨论中带来的不同经验和观点,以更好地理解人类生活的哲学层面。
成人和儿童在哲学交流中都具备重要的能力。成人贡献生活经验、概念复杂度以及语言和推理运用能力。儿童则无所畏惧地进行创造性思考,不用担心犯错或听起来很蠢,并且愿意公开分享自己的想法。
© The Society of Philosophers in America
承认孩子作为独立的哲学思考者,让他们有机会在真正意义上以不同的方式看待自己,成为受人尊敬的独立思想家。最近,一个10岁的孩子说:“我喜欢我的观点被重视。”这些交流促进了对孩子们独特且重要观点的认可。
当成人真诚地倾听孩子说话,当我们与孩子互动时,我们对孩子能力和局限性的先入之见就会被打破。我们更容易理解他们独特的观点,能够不带偏见地接受他们所说的话,并愿意向他们学习。
当我思考童年的意义时,我记得一个10岁孩子说过这样的话:
仔细想想,童年和成年只是人们想象出来的概念,然后他们给这些名字加上界限,创造出一些实际上并不真实的东西。实际上没有“成为孩子”或“成为成年人”之类的东西。它们只是标签。我们都是人。
这个孩子在思考,童年是否真的存在于人类构建之外,这表明我们在儿童和成人之间做出的区分似乎是人为的;也就是说,它是基于一种方便,一种组织生活的方式(例如,你必须年满18岁才能投票),而不是基于任何客观事实。这句话让我反思我们对儿童进行划分的方式,以及他们对童年及其意义的思考有多么重要;毕竟,他们沉浸在这种体验中,而我只能试着回忆童年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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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来,我经常在与孩子们一起探讨哲学问题的过程中受到启发,重新思考自己对这些问题的看法。
例如,有次和一些小学生对话中,他们对普遍接受的观点表示质疑,即,友谊必然是一种互惠关系。亚里士多德认为,定义友谊的主要特征是相互关心和照顾,或者他称之为的“善意”:友谊是互惠的。大多数哲学家都同意这一点。同样,在这一领域的大多数研究也认为,互惠互相是友谊关系所必需的。人们之所以被称为朋友,是因为双方都将对方定义为朋友。
但在那次关于友谊的对话中,一群11岁的孩子不同意这种观点。他们认为,有时一个人不会把一段关系称为友谊,而另一个人会,这两个人对朋友的定义可能有所不同。一名学生观察到,有些人不把你当作朋友,但这并不意味着友谊不存在。他们还指出,一段关系中可能会有不太互惠的时期,即一个朋友需要的更多,而付出的却比另一个朋友少。甚至,有些友谊在很多时候可能不是完全互惠的,但我们仍会将这种关系描述为友谊。他们还认为,友谊需要时间来发展,有时在一段关系中,两人的亲近感发展的节奏可能不同,一个朋友可能比另一个更早感受到这种联系。
我注意到,孩子们对友谊的想法和观察特别有见地,因为友谊是他们生活中的核心。尤其是一旦他们开始上学,孩子们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同龄人在一起[5]。学习如何发展和维持友谊是童年的主要任务之一,孩子们关于友谊的想法可以对关于集体的理解做出宝贵贡献。
© College of Education
孩子们还有很多东西可以提供。如果我们能够回应他们而且不把他们视为“只是孩子”,我们就能促进互惠交流,这既有可能扩大我们的视野,也有可能加深我们与孩子的关系。他们的想法,可以让我们回想起我们小时候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的。我们愿意放弃“成人在知识和经验上的自动优越感”,不仅如此,我们还可能会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些宝贵的东西。
与孩子一起进行哲学研究,可以让成年人与童年所特有的能力相连——惊奇与好奇、鲜活的意识和想象力,以及无限的可能性——从而活跃和扩展我们自己的哲学世界。